春風已度玉門關 (傳)

那一年,我十八歲,剛從臺灣大學校總區轉到法學院分院上課,校舍是日本人造的,我常去那幢木樓圖書館看書,圖書館很小,書也不多,走進圖書館,古色古香的,是我喜歡的讀書地方,就在那幢木樓裡,我翻到一本史坦因的《西域考古記》,我被那本書震驚了,尤其是他敘述羅布泊是一條會改道的游離湖的那一段。多年後,我還一直尋覓這本書以及史坦因的的西域考古,後來這幢木樓拆了,又蓋了座新圖書館,我對臺灣大學法學院念念不忘的,仍是這座已不存在的圖書館、還有那本史坦因的《西域考古記》。

 1990 年我終於如願以償的去了敦煌: 坐火車、騎駱駝、穿過嗚沙山、俯視月牙泉。在黃土廢墟中,我們乘坐了一輛小驢車來到了一個叫「交河」的地方,我跳下驢車,想起古從軍行: 「白日登山望烽火,黃昏飲馬傍交河」。原來這裡曾是交通繁忙的古戰場 ,現在羅布泊已乾涸 ,歷史上頗負盛名的樓蘭古城,已是黃沙一片。想起當年烽煙四起,詩人寫下「年年戰骨埋荒外、空見葡萄入漢家」「可憐無定河邊骨、猶是深閨夢裡人」的首首悲歌。葡萄、美酒、夜光杯,曾幾何時,遊客安坐葡萄棚下的地氈上,津津有味地享受著從棚上垂下來的的馬奶子葡萄,欣賞著美麗的新疆歌舞。

在顛簸、顛簸、又顛簸後,我終於來到史坦因和道士王圓籙討價還價的莫高窟藏經洞。史坦因在中國意外的發現立即吸引了各國考古家和探險家:法國伯希和、日本橋瑞超、俄國卾登堡,紛紛到敦煌來淘寶,很快地,除了洞窟中的佛像、壁畫, 藏經洞中收藏的萬卷經書也幾被一掏而空。一位哈佛大學教授,華爾納,甚至用膠布將壁畫和佛像臉上的金箔黏走。

後來,敦煌最重要的中國藝術家常書鴻出現了,常書鴻是和徐悲鴻同時期的留法畫家,他的油畫,在法國拿過三次沙龍金獎、兩次銀獎。有一天他在法國巴黎街頭看到法國探險家伯希和出版的《敦煌石窟圖錄》,他立即被迷住,馬上回國,趕到敦煌,中國自已人開發整理敦煌,由是開始,因為莫髙窟已四百年未整理,他回到了敦煌,光清理沙子,就清了半年。

常書鴻又帶來大批畫家到莫高窟工作,他們都被莫髙窟的魅力所吸引,前仆後繼,忍受常年的寂寞與枯燥,以整理莫髙窟為終身職責。一代人過去了,他們最後都埋葬在莫髙窟附近的黃沙中,他們為莫髙窟而生, 為莫髙窟而死。他們是真正的莫髙窟守護人。

在敦煌夜市,我有了意外的收穫。我發現了一本畫家李振甫摹臨的《敦煌手姿》,從五胡十六國一直臨摹到元朝,每個朝代的畫風不同、每一隻手的形狀也各異,當我們看佛像、菩薩時,很可能忽略「手」的存在,當畫家把手分開畫出來時,這才知道「手」的豐美多姿,每一座佛像或人物,都因手姿的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的內心世界。我似乎還聽得到執樂器的手在敲鑼打鼓、箜篌叮咚。得到這本書的喜悅,一如多年前,我在臺大法學院木樓圖書館看到史坦因《西域考古記》時的激動。

敦煌手姿

莫髙窟洞穴中的壁畫和塑像,是一部佛教的博物館、也是一部中國舞蹈史。古書中形容流行的音樂和舞蹈,千年後,看壁畫如看電影,這些洞窟的舞蹈,受到西域影響,栩栩如生,所以現代喜愛歌舞的人,到了敦煌,靈感頓生,編出「絲路花雨」這麼美麗動人的歌舞來。這裡的舞蹈表現出中國與西域千年來舞蹈逐漸融合的過程。唐王室有西域血統,特別喜愛音樂舞蹈,唐朝在莫髙窟開築的洞窟非常多,看了這些洞窟舞蹈,以前失傳的舞蹈又好像重現於今天,敦煌的僧侶曾經特別喜愛音樂,不但抄俗曲文(樂詞),還自已創作俗曲,甚至有經常舉辦音樂大會的記載。

莫髙窟出土的萬片竹簡也十分驚人,這些書法並非出於有名的書法家,大部分作品出自敦煌附近的工作人員。他們的書法自由自在,多種多樣,任意揮灑 ,因為莫髙窟起自五胡十六國,又經北魏,西魏等北方王朝,所以這些類似「魏碑」書法,多帶有北國風味,雄渾有力,對中國的書法自有一定的影響。又因莫髙窟天氣乾燥,所以東西保存良好。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的好運氣。敦煌在1987年被聯合國文教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。現在敦煌文物已成為世界有名的 「敦煌學」了。

經過百年,兩代人的努力,1950改為「敦煌文物硏究院」的現任所長樊錦詩,繼承前人足跡,與世界壁畫專家合作採用了最新的治沙壁畫防病蟲害技術,與照相數位化等一系列的新科技,使長期飽受風沙之苦的文物損害減少到最低,尤其照相數位化,敦煌寶物得以超越人類,以虛擬的方式永久保存, 敦煌寶物得以百尺竿頭,更進一步,以新科技形式,來表現千年來的舞蹈、飛天等的動作與演変。

最難能可貴的是「治沙」的成功,多少中國科學家,窮一生之力,研究防沙治沙,當今中國沙土的荒漠化的面積居然縮小了,沙漠又長出草木來了。「行人刁斗風沙暗,公主琵琶幽怨多」,莫髙窟的飛沙基本停頓了,二千年的國寶,又恢後了昔日光彩。

「草方格」治沙的成功,絲路已不是滿天黃沙的昔日景象,駝鈴叮噹,商旅來往,一步一沙陷,千年來,沙漠行舟的顛沛、艱辛、危險己成為歷史,隨著1995年塔卡拉瑪干公路通車,現在柏油馬路上汽車、卡車飛馳而過,鐵路直通歐洲。人們不必長年駝行,在石壁上辛苦鑿洞,雕塑佛像,乞菩薩保平安。現在髙鐵有如飛天,揮動彩帶,就能快速的從亞洲直達歐洲。

如今萬里長城已被孟姜女哭倒,北方遊牧民族已經陸續融入中華,駱駝黃沙的日子遠去了。如今新疆除了傅統的葡萄、哈密瓜與香梨外,美麗的野生杏花滿山滿谷。熏衣草、番茄(番茄,產量占全世界四分之一)、椒辣、棉花年年大豐收。春到塞外,火車汽笛嗚嗚,「忽如一夜春風來,千樹萬樹『杏』花開。」

我們何其幸運,經過一代代人的努力,我們保存了中國最後的珍寶,因為天災人禍,許多中原的藝術品、書藉、文化、以及生活方式都丟失了,現在敦煌寶藏都被我們中國人用自已的聰明和努力,給保留了下來。

羅布泊雖然乾涸了,但中國人在羅布泊中發現了豐富的鉀鹽, 鉀肥是農業用的重要肥料。以前70% 的鉀肥由國外進口,現在羅布泊鉀鹽年產量150萬噸,占全國產量的45%。

二千年來黃沙滿天滿地的新疆 ,在火焰山山腳下、滾燙的的黃沙中,經年累月,千萬人為了華麗的絲綢、冒著生命危險,走出一條貫通歐亞絲綢之路。這麼多年來,竟無人知黃沙之下埋藏著如此豐富的寶藏。如今,新疆石油、天然氣、煤產量占中國第一,其它優質的稀有礦產也極為豐富。感謝西遊記中的鐵扇公主,守住這塊土地,等待中國人自已來發現,來開採。

 一如十八歲那年,我在圖書館第一次看到史坦因的《西域考古記》的驚豔,和它近年來的華麗轉身,數十年如一日, 西域的魅力不改,依然深深的吸引著我。

作者: 张棠

浙江永嘉(現青田)人,臺灣大學商學系國際貿易組畢業,美國洛杉磯南加州大學工商管理碩士。曾任美國聯邦人口普查局洛杉磯分局主任。著有散文集《蝴蝶之歌》、詩集《海棠集》。2009年為父親張毓中先生整理出版自傳《滄海拾筆》,由臺灣傳記文學出版。在世界日報部落格(WJBlog)的「張棠隨筆」於2011年被「臺灣本土網路文學暨新文學主義時代」提選為首批優秀「臺灣本土網路散文作家」。2013年《蝴蝶之歌》獲華人著述散文類佳作獎。《父亲的瓯江》与《母亲的钱塘吴宅》两文入选2016年今日浙江海外版“美丽浙江-记住乡愁”征文。2017年《母亲的钱塘吴宅》—文荣获征文一等奖。2018年《西湖情缘》获杭州市宣传部等五单位联合举办之全球征文奖之优秀作品奖。2019 《第三只眼》获“情系中华”三等奖。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13屆副祕書長,擔任文集繁體版《異國食緣》與簡體版《海外女作家的人間煙火》主編之一。